
在日本平安時期,興起了一種被稱為「白拍子」、融合了舞蹈與歌唱的表演形式。表演者身穿水幹服、頭戴烏帽、佩戴腰刀,常以笛、鼓等樂器伴奏。白拍子不僅曲目中多含有佛教元素,而且還經常參與寺院的慶典,因而與佛教有著很深的關係,直至鐮倉時代曾風靡一時。
鳥羽天皇時代,進入平安末期,這是日本從貴族社會到武士社會的轉變期,武士階層開始登上歷史舞臺。開武家政權先河的平清盛無疑是這一時期的主角之一,一旦當天下權柄盡入彀中,也就再也沒有什麼世間的責難可以令權傾朝野的平清盛忌憚了。
彼時的京都城內,有一對長於白拍子的姐妹祇王與祇女,舞衫歌扇的姐姐祇王深受平清盛的喜愛。京城裡的白拍子們看到風光無限的祇王,既羡慕又嫉妒,為了也能一享這份殊榮,有很多人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改為祇一、祇二、祇福、祇德……

「祇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沙羅雙樹之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驕奢者不得永恆,仿佛春宵一夢;跋扈者終遭夷滅,恰如風前微塵。」《平家物語》的開篇仿佛正是對平清盛的真實寫照,祇王也用自己的一生為它留下了關於盛衰與無常的注腳。
三年後,一位年僅十六歲的白拍子能手佛御前,從北陸的加賀國來到京師,她的歌舞在京中很快備受追捧。雖然名動天下,但卻一直未蒙入道相國召見,不免令佛御前感到遺憾。於是在某一天,她仿照古來歌姬不召自往的慣例,徑直來到平清盛位於京都西八條的府邸毛遂自薦。此刻,鍾情于祇王的平清盛給了佛御前冷峻地回應:「無論是神是佛,任誰都不能進來,讓她趕快滾開!」也許是身為同道中人,懂得彼此的心酸與不易,祇王勸說入道相國:「她年紀尚輕,竟遭到這般殘忍難堪的拒絕,該是多麼可憐啊。即使您不看跳舞,也無意聽歌,只要見上一面便讓她回去,也一定會使她感激不盡的。」
遭到冷言拒絕的佛御前正準備乘車離開,沒想到最終還是受到了入道相國的召見。

來到府內的佛御前以小松自喻,為平清盛獻上一首四句成篇的短歌「與君初遇有前緣,姬松延壽可千年。喜見庭池龜崗上,群鶴優遊逸致閑。」宛轉悠揚的聲音、如是反復吟唱三遍,在場所有聽者莫不動容,也勾起了入道相國的興致,於是又為他邊歌邊舞跳了一曲。佛御前美麗無比的容顏、娉婷嫋娜的身姿、鶯聲燕語般的歌喉無一不使入道相國為之心醉魂迷。
平清盛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祇王,所有的心思都轉到了佛御前的身上,要求她留在府內。想到自己原本是個吃了閉門羹的不速之客,因為祇王的懇求才蒙召見,如今自己留下來,那祇王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內心充滿愧疚的佛御前婉拒了入道相國。但自古「只看後浪催前浪,當悟新人換舊人」,平清盛對佛御前說:「如果你是因為顧慮祇王還在這裡,那就讓她搬出府去。」內心更加惶恐的佛御前回復道:「這怎麼行呢?即使我們兩個人一起留下來,我的心裡都已經很不安了,何況還要將祇王掃地出門,那我怎麼對得起她呢?如果您今後仍不忘懷於我,只要一道命令,我可以隨時再來,今天還是請允許我告辭吧。」但是平清盛怎會答應,仍然非常決絕地將祇王趕出府去。

在兩次三番的催促聲中,祇王默默地將住過的房間灑掃乾淨、黯然離去。看著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屋子,祇王不免留連不舍,這非走不可的時刻,淚眼娑婆的她在障子上寫下了一首歌「新芽與枯葉,同是野邊生。一旦秋霜至,雙雙共凋零。」
回到家中的祇王伏在房間裡哭得死去活來,她的母親和妹妹問了隨從的侍女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自此以後,入道相國對祇王家人的照拂也停止了,改由佛御前的親人享受著原本屬於祇王一家的恩寵。悲恨交集的祇王,整日以淚洗面。

翌年春天,入道相國遣使來傳話,竟要求祇王輕歌曼舞去為佛御前解悶。面對如此過分的要求,祇王以沉默作為回應。很快入道再次遣使詰問:「你為什麼不回話?不想來的話就該直說,我自有想法!」母親嚇得連連勸說祇王,祇王對母親決然說:「這一次我又召了不去,他說自有想法,無外乎就是兩條路,要麼把我們一家趕出京都,要麼就是要了我這條命。即使我們出走京城也沒什麼值得悲歎的,就算要了我的命,我這區區一身也死不足惜。已經被他厭棄之人,還有什麼臉面去相見!」
母親聽罷,也語重心長地開導祇王:「這世間最無常的就是男女之間的感情,有的人儘管海誓山盟、永不分離,但不久便成陌路;有的人原以為是暮翠朝紅、露水鴛鴦,最終卻能白髮相守。既然我們生活在這個天下,不管你願不願意,都無法違背入道相國的意願。更何況你在他那得寵長達三年之久,這已經是很難得了。你說他要你的命,我想大概不至於。但如果將我們逐出京城,你這麼年輕,多苦多難的日子挺挺也就過去了,但我這個年老體衰之人怎麼辦呢?求求你讓我在京中安穩地度過餘生吧,也算是你盡到了對我今生的孝心、來世的供養了。」 母親越說越悲戚,這讓祇王更加痛不堪忍,最終為母親終於改變了心意。

悲辛交織的祇王在妹妹的陪伴下來到入道相國府邸,但這一次她沒有回到原來笙歌宴舞的地方,而是被安排在遠在下處的簡陋座席,她不僅更加悲從中來,眼淚不經意地從被衣袖遮擋的臉龐緩緩落下。
威赫傲然的平清盛拒絕了佛御前要見祇王並請她移駕到之前所住房間的請求,也毫不體諒祇王的內心感受、一味要求她為佛御前唱支曲子。

祇王強忍著委屈,唱了一首今樣小曲「佛陀原來也是人,我輩終將變佛身。你我皆具佛性者,但恨雲泥間隔深。」祇王越唱越動情,邊唱邊哭地唱了兩遍,在座的許多人無論是公卿大夫還是扈從武士,都被感動地潸然淚下。不知平清盛是不是也受到感染、是不是也回想起了那些往事,他對祇王說:「這首曲子雖然是即興之作,卻也精妙入神。原本還想看你再跳一支舞,但是今日另有要事就算了吧。以後即使沒有召喚,你也可以經常來這裡,唱支曲子、跳支舞,討佛御前個歡心。」

不知該如何回應的祇王,只有掩著眼淚退了出來。回到家中,祇王對妹妹說:「我是為了不想拂逆母親的心願,才來到這裡、受到如此難堪的恥辱,想想自己是多麼的可悲啊。人啊,只要活在這世上,只有會更加痛苦,我現在只想投河結束自己的生命。」 祇女聽了也感觸很深,告訴祇王:「姐姐如果要投河,那我就追隨著一起跳下去。」
聽到姐妹對話的母親不禁悲不自勝,但不忍見女兒們放棄生命的她還是勸說道:「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定要勸你非去不可,我現在也很自責難過。一個失掉兩個女兒的老母親,即使長命百歲也沒有了任何意義。你們都去投了河,那我也會步你們的後塵。不過,如果你們讓尚有壽命的母親走向投河之路,那可是觸犯五逆大罪啊。浮生若寄,人在世間受不受羞辱和委屈,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地獄裡無盡的痛楚和黑夜才是更加可怕的。就算不管今生,恐怕來世輪回也是要墮入惡道。」
聽了母親的哭訴,祇王也便忍著眼淚不再提自殺的事情。但是如果繼續待在京都,恐怕未來還會遭受更多的欺侮。

終於,祇王毅然削髮為尼,在京都西部的嵯峨野深山之中,尋了一處靜地,搭起了一座簡單的柴庵,開始了念佛修行的清淨生活。本欲決心與姐姐共生死的祇女,看到姐姐出家後,也祝發易服和姐姐一起念佛修道。母親刀自倍感心酸,很快也來此出家,陪同兩個女兒一起專心修道、發願往生淨土。
日邁月征、四序更迭,母女三人默默無聞的山居生活,在不久後的一個黃昏被敲擊竹門的聲音打破。打開門後,三人怔怔地愣在原地,門外站立的人竟是那個曾奪走她們榮寵的佛御前。

佛御前眼中噙著淚水,對祇王說:「我原本是一個被拒之門外的人,多虧姐姐你替我說情,才獲准進入相國府邸,雖說生在這個時代的女人,注定是身不由己的,但我畢竟還是取代姐姐被留了下來,這讓我也很尷尬,更是覺得有愧於你。這麼說好像是在替我辯解,可是不說又顯得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佛御前平復了一下情緒,又接著說:「那次你被召回府裡唱完今樣小曲走後,我便開始反省。看到你在障子上留下的『一旦秋霜至,雙雙共凋零』,不免心有戚戚焉。同樣的命運遲早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想來世間真的是只有悲傷、毫無快樂可言。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多方打聽你們的消息,但是卻沒人知道。後來才聽說你們已經變換了身份、住在一起修行,令我羡慕不已。『榮華瞬息間,求得將何用?』 唯有人身難得、佛法難聞。我深知年輕是不可靠的,這個世界裡白叟黃童並沒有差別,先死後亡也毫無定規。生命就在呼吸之間,我耽于一時逸樂,卻不想還有後世來生,是多麼的可悲可歎啊。所以今天一大早,我便不顧入道相國的禁令,想方設法地偷逃了出來。現在終於能夠以這個模樣與你們相見了。」

說著,佛御前伸手取下了遮在頭上的蓋巾,原來她也剔除頭髮,成為了一名比丘尼。佛御前不禁又哭著說道:「我改裝潛跡尋找到這裡,就是為了過去所犯的錯誤來贖罪的。如果你們願意原諒我,請讓我和你們一起念佛、尋求往生淨土。如果不能得到你們的寬恕,我便從此四海漂泊,無論是伏在苔蘚上還是倒在松樹下,只要生命尚在一天,便至誠念佛一天,直到去往極樂世界的歸宿方止。」

佛御前這一番真誠的話語打動了祇王:「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深知遭受的這些苦難不過是有漏人生的常態,嘗勸慰自己要放下,但還會時不時地怨恨你,甚至擔憂這份嗔恨之心會障礙往生的本願。現在你都出家了,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雲消霧散吧。你年紀輕輕,便能看破無常、無尤無怨、厭離穢世、欣求淨土,不啻為一位善知識。那今後就讓我們一起在此修行吧,如今無疑能夠完成夙願、決定往生了。」
自此之後,祇王、祇女、刀自、佛御前四個人,一起住在嵯峨野的尼庵內,朝朝暮暮、專心念佛,雖然離世之期先後有別,但都終成正果,遂其本願、往生極樂。

祇王四人生活的尼庵,原本位於由淨土宗初祖法然上人弟子良鎮所創建的往生院境內,曾經擁有著從山上到山下的廣闊寺域。後來往生院荒廢,只留下了這座被後人稱為「祇王寺」的素樸小庵,寺內供奉的祇王等人的塑像也交由附近的大覺寺代管。明治28年(西元1895年)大覺寺的楠玉諦長老因深感可惜,而提出重建的議案,這一提案得到了時任京都府知事北垣國道的贊同,並主動從別墅中移建來一座茅葺屋頂的草庵寄贈,祇王、祇女、刀自、佛御前、平清盛等人的塑像也被請回供奉。

如今的祇王寺庭園碧綠如洗,整個寺院在竹林的襯托與楓樹的掩映下,幾乎完全被三十餘種不同品類的苔蘚所覆蓋、處處生機,成為京都一處幽雅靜謐的所在。縱然祇王的故事帶有幾分悲情的意味,但並不妨礙祇王寺在今天成為良緣祈願的聖地。是啊,惡緣斷除不就是良緣麼?!

二十一歲、十九歲,十七歲…… 祇王、祇女與佛御前,本是韶顏稚齒、色藝絕倫的柔弱女子,卻在各自最美好的年華里,以蕭然塵外的智慧毅然選擇出家。她們的故事註定不會成為那個時代背景裡最精彩的篇章,但她們堅毅的內心和與命運抗爭的勇氣,一定激勵著一代代女性的覺醒。